花善祥 | 白果树（精品小说）

【往期回读】

【广祥按】昨日（13日）晚，蒙本文作者花善祥主席邀请，我赶赴小纪镇同他及他的一班好友推杯把盏。席间，他说他昨天上午在外跑步，见一棵白果树下果子散落一地，不禁有所感慨，创作的灵感也突至而来。不料今天一大早就收到他的大作，速度之快，难以想象，何况他昨晚还喝了半斤酒呢。又，本以为他会写一篇记事散文的，却是一篇小说，再次超乎我的意表，须知，小说的创作一般难于散文吧。

白果树

小纪镇   花善祥

作者花善祥先生：小纪镇竹墩村人，老文艺工作者，现任小纪镇文联主席，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、剧本、新闻等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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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树庄沸腾了！县里扶持革命老区，要在杨树庄铺筑一条通往集镇的沙石公路。“老营长”杨大壮格外兴奋，褪色的、脏得不见布眼的军大衣披在肩上，嘴上含的“飞马”牌香烟翘得高过鼻子，逢人就说：“要得富，先修路。杨树庄要发财啦！”

他的话在杨树庄是管用的。他一天兵没当过，只是当过四五年杨树庄的民兵营长。后来因为和李寡妇有染被妻子捉奸在床，他这个营长遭到撤职，但乡亲们依然不改口喊他“老营长”。他的妻子一气之下和他拜拜，他孤身一人倒也逍遥自在。一人吃饱，全家不饿。革命的小酒天天咪，革命的小曲不离嘴。他在杨树庄算个人物。

他的逍遥自在，缘于他家门口有一棵百年白果树（银杏树）。

这棵白果树十分神奇。树身高达十多米，树身两个人抱不过来，树冠直径三五米，枝繁叶茂，十分可爱。但是，不知何故从不挂果。据县林业局专家估测，这白果树树龄在百年之上，被县里列为古树予以保护。神奇的是，杨大壮被撤职的第二年，那白果树居然挂果，一时间引来七乡八里的人纷纷前来观赏。那年白果居然卖了八千多元。这下杨大壮时来运转，凭着这颗白果树，杨大壮吃香的喝辣的，竟有人上门给他介绍西庄的李寡妇。杨大壮头昂得高高的，扬言：“寡妇？我才不要呢！要么给我把我前妻谈回来，我有重谢。”他的前妻离婚后并未找人。一次酒后杨大壮告诉人：“我那老婆的一对白兔又大又挺，摸在手上快活似神仙。”说归说，杨大壮既未跟前妻复婚，也未找到新欢，继续当他快乐的单身汉。也许是他为了打发寂寞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小花狗，他走到哪儿，小花狗跟到哪儿。人们看他小日子过得挺自在，常常竖起大拇指羡慕他。他洋洋自得：“一颗树，一条狗，陪我一条汉子，足矣足矣！”

“请老营长杨大壮速到大队部来，大队书记找你谈心。”大队高音喇叭突然叫喊起来，而且是一遍又一遍。

听到广播通知，杨大壮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，自言自语：“妈妈的，遇到难题就喊我，烦不烦啊！”

这次大队书记真的遇上大麻烦。这个麻烦要解决非杨大壮莫属。

铺设公路必须从杨大壮门前穿过，那棵白果树成了拦路虎。假如要绕开那棵白果树，筑路成本代价太大了。大队书记当然知道杨大壮不是省油灯，但是为了杨树庄的发展，为了父老乡亲日后的前途，“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”，不得不放下架子低三下气求杨大壮顾全大局，牺牲一棵白果树。当然，赔偿是按最高标准。

听完事情原委，杨大壮双手一摊：“书记，我杨某人不是不给你面子。除了白果树，你要我项上这颗头都是现成事，唯独这棵百年白果树不好商量。它是县里保护的古树木不谈，它是我杨老营长的活命树！你撤了我的营长，我只有靠白果树养老送终。”大队书记好话说了八大船，大小道理讲了老半天，杨大壮是油盐不进，软硬不吃。大队书记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：“杨营长，你是明事理顾大局的人，回去再好好想想，我等你回话。晚上请你弄杯小酒，我们哥儿俩哒哒淡话交交心。”杨大壮仰天大笑：“你书记大人的酒杯比酒缸重，我下台干部没那口福哟。你忙你忙，我回家弄杯苦烧酒咪咪上苏州，反正一夜天又没心思想，比不上你书记大人搂女人还要挑肥拣瘦。”说罢扬长而去，阴阳怪气地咯咯笑。

第二天，公社派出所来了个副所长，还带着两个民警，走到杨大壮家。没说上三句话，副所长和杨大壮杠了起来。这个副所长不会做思想工作，单刀直入：“老杨同志，我今天上你门找你谈话，是代表政府的，给你天大的面子，没有传唤你到所里谈话。”杨大壮是见过世面的，对着绕在脚后跟的小花狗猛踢一脚：“畜生滚远点，也不称称你几斤几两？我的家门是你想进就进的？”那小花狗吃了一脚实在冤枉，委屈得嗷嗷正叫，夹着尾巴窜出了门。那位平时不可一世的副所长的脸涨得红而变紫，活像猪肝。他悄悄地使了个眼色，立马有个民警冲到杨大壮面前，恶语道：“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？一个耍流氓的下台干部在我们所长面前还这么嚣张？啊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？”杨大壮怒从心头起，恶从胆边生，伸手给那民警一个响亮的耳光：“咋的？老子就不耐烦了！”副所长嘿嘿一笑：“你敢袭警？无法无天！妈妈的，不给点颜色，你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。铐起来，带所里去！”

在派出所，杨大壮吃了一点苦头，但是要他砍了白果树让大队铺设公路，他死活不允口。最后，派出所以他袭警为由，拘留他三天。

从拘留所出来后，杨大壮把家搬到白果树上。那白果树在主干三米处伸出的两根枝桠有小臂粗，而且是平行伸展。杨大壮在两枝桠中间绑上四根树棍，铺上一张小竹床，床上铺上一条棉被。一张空中床诞生了。他这一举动轰动七里八乡，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到白果树下，像看西洋镜。杨大壮是人来疯，人越多，他的话越多，他越是慷慨激扬：“他奶奶的，还关我三天，毬毛没少一根！想让我低头，除非西山出太阳！各位兄弟评评理，树是我祖上传下来的，一年出产万儿八千牢靠靠的。赔我座金山，我也不要，我老杨就靠这棵树养老送终了！”围观的人七嘴八舌，有的说：“眼下白果是时洋货，二十多块钱一斤，一年出产万把块钱，是棵摇钱树呀。”有的说：“听说大队想赔他两万块钱，多不如少，少不如现，谁知道往后白果值不值得钱，谁知道那棵老树明年还挂不挂果。”还有的说：“还当过几年营长，一点觉悟都没有。筑路是天大的好事，理应砍树让路。”两天后，公社来了一帮人做杨大壮的思想工作。杨大壮就是油盐不进。他从怀里掏出一瓶滴滴畏农药，赌咒道：“你们哪个干部再逼我，我就喝农药死在树上！”话说到这个份上，众人无计可施，谁也不敢冒死人的风险，毕竟人命关天。

县里派来专家。经过一番实地考察，重新规划了铺设公路的线路，那棵白果树就不碍事了。

为了一棵白果树，杨大壮把上上下下都得罪了。大队书记放了狠话：“从今以后，杨大壮不得享受任何社员的待遇，老了不能上五保，天大的困难不予救济。”杨大壮知道后，捧个茶杯（是酱菜瓶子），嘴上叼根飞马牌香烟，小花狗摇头摆跟在他屁股后面，优哉游哉，逍遥自得。他的眼神告诉人们，他不买书记的账，他的小日子过得滋润滑溜。只是他再也不敢赌钱和找女人，他猴精猴精的，决不给派出所抓住什么尾巴。“老子犯法的事不做，药人的不吃，天皇老子都不怕。”杨大壮理直气壮，不可一世。

说来也怪，那百年白果树像是知恩图报，枝头上挂满了串串白果。白果成了抢手货，不要外出叫卖，外地小贩子争先恐后上门收，有些人还丢了押金，以确保来年收购数量。杨大壮什么事也不干，东游西荡。革命的小酒天天咪，红光满面，小曲不离口，也不知什么曲儿。他常常逢人便说：“祖上积德，给我一棵摇钱树。吃白果能长寿，哪个情愿少年亡？我的白果一万年后都值钱、值大钱。”

庄上岁数大的人看不下去，对杨大壮好言相劝。张老头说：“大壮啊，家藏黄金不如薄技在身。少壮不劳作，老来必受穷。你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啊。”李老汉道：“吃老祖宗的饭不是长久之计，总有挨饿的一天。”杨大壮也不反驳，付之一笑。相劝的老者只得摇摇头，叹口气不再说什么。

三十年河东转河西。农村分田到户了，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，庄上年青人都出门闯荡世界了。庄上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，一辆辆小轿车进入寻常百姓家。杨大壮的身体每况愈下，他的革命小酒也是十天半个月才解个馋。那棵百年老白果树好像真的老了累了，结的果子越来越少，果子也越来越小。更可悲的是，昔日黄帝女儿不愁嫁的白果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，无人问津。

“妈妈的日鬼了，日子好了，有钱的人多了，白果倒成了烂狗屎，这些有钱的王八蛋喝什么脑白金、富硒康，白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长寿果呀。”

他佝偻着腰，背上一袋白果到镇上，卖了三天，竟然一颗没卖掉。他简直要疯了，跑到一家酒店，央求人家用一袋白果换一顿酒解解馋。酒店服务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，笑得咯咯的：“大爷，你太不识时了！我家门前两棵白果树结的白果落了一地也不收，就是泡得清清爽爽、晒得干干燥燥，费了老大功夫的白果两元钱一斤都没人要！”杨大壮听得目瞪口呆，好半天才冒出一句：“我家白果是百年老树结的，可好呢！”小姑娘掩嘴吃吃地笑个不停：“还百年，就是千年古树结的也没人要。白果过时啦！你老人家回家慢慢享用吧。”

出了酒店，杨大壮又气又急，又饥又渴，一个踉跄栽倒在地。